新旧世纪之交、伴随着以因特网和信息高速公路为主体的“第四 媒体”的登场,电影与电脑联姻,已成为世界性的大趋势,也是中国 电影艺术家无可回避的一个新课题。 当电脑高科技数字技术被引入电影制作,它显然不会也不可能完 全取代传统的电影拍摄方法,但却势将为电影的审美创造提供一种制 造“影像奇观”的新的可能性,势必带来电影艺术生产力的再一度解 放。但在同时,若对电脑数字化“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 略称VR)的功能过份迷恋或夸大,则又必然会给艺术审美思维造成一 个新的误区。这或许是一种新的文化悖论。 据说,今天的电脑技术已经为我们展现了它卓绝的创作才能(?), 电影将从此不再“以现实反映现实”,而是以“假想的现实”制造现 实,以高科技(电脑三维动画)“虚拟现实”,并以此将人类的想象 做无限的延伸(?)。 更有甚者,有的断言:科技手段正从电影的工具变成了电影的本 体,未来的电影世界或将是一个艺术家逐渐“淡出”,而电脑工程师 不断“切入”的时代。 这里,人们所遭遇的,恰恰是一个既古老又常说常新的“新拉奥 孔”式的话题,涉及艺术创造中本与末的审美辩证关系问题。人所共 知,电影在其问世之初,曾被视为“魔盒”般的科学玩具,是说不上 有什么审美意义的。卢米埃尔所发现的“纪实影像”与梅里爱所发现 的“魔幻影像”,百年间被后来者运用来揭示人的生命现象、社会变 迁及其文化底蕴,或创造神话以折射人的现实并展开审美的想象空间, 形成两种不同的叙事模式和审美风范。但无论纪实性或魔幻性,作为 造型手段和载体,都只是“末”,而不是“本”。法国著名导演阿贝 尔·冈斯有一句名言,说:“构成影片的不是画面,而是画面的灵魂。” 所谓“画面的灵魂”,我的理解,正是对人的形象的独特发现并 将形象升华为美。电影从“杂耍”或“电光玩具”的最初身份,逐渐 找到了电影自身的美学本体,这才进入了艺术的殿堂。如今,继声音、 彩色之后、电影又借助微电子技术而发明了“电脑生成图像”(Computer Generated Images,略称CGI)的新手段,主要是在梅里爱式的魔 幻影像的构造上提供了更广泛的可能性。这种CGI技术的功能,就其质 的意义上说,并非无所不能,更不可将其妄称为“卓绝的创作才能”, 事实上,它只是拟代式地、以假乱真地制造出以传统摄影手段难以做 到的“视觉奇观”(如“星球大战”式的宇宙幻象、科幻片的奇特景 观、灾难片的拟真场景、灵怪片的恐怖幻象等等)。电脑“虚拟现实” (VR)的本领也是有其极限的,它无论如何做不到重塑人的灵魂,更 无力揭示生命的瞬间现实,如由表演艺术家以自身的血肉之躯及其生 命体验所创造出的艺术角色的人性的“瞬时影像”(借用巴赞语)。 VR的拟代影像,永远达不到这种表演艺术所创造的审美境界及其扣人 心扉的魅力。在《阿甘正传》里,那个著名的肯尼迪总统与阿甘相互 握手的“历史性”画面,尽管在技术拟代的层面上堪称“天衣无缝”, 却掩盖不住这画面所潜含的“游戏性”(是解构历史的“游戏性”而 非实在的“历史性”,两个角色跨越时光隧道会面但却并不能产生 “瞬间现实”的真实感)。倘若从对电脑数字化的崇拜出发,将此类 “游戏性”场景的再现视为“审美的创造”,那么,电影将不再呈现 “能够撩拨情思的人生的各个瞬间”(巴赞语),它将可悲地倒退回 其诞生之始的“科学玩具”的原初身份。舍审美创造之“本”而逐技 术奇观之“末”,这是一个多么富于高科技诱惑力的误区啊! 是的,有这样一种重拍《乱世佳人》的“创意”只抠“下由克拉 克·盖博饰演白瑞德的影像原型,换掉费雯丽而捧出一颗“新星”, 并将故事新编。但是,可以质疑的是:这是在玩“影像游戏”,抑或 是在从事艺术美的创造?! 是的,也有借口“观众参与叙事”的美妙名义,制造《致命的诱 惑》(或任何动作片)式的A、B结局,或作种种“故事新编”。同样 可以质疑的是,这与玩电子游戏机的乐趣究竟有什么质的差别?! 是的,还有一种新的评论模式,撇开对于电影作品作总体的历史 /审美的评断,却孤立地去赞美某部电影中电脑数字化的镜头数目和 时间长度,说什么某某片子因数字镜头超过12或18分钟因之便超越了《侏罗纪公园》而成了“中国的斯皮尔伯格”云云,这岂非审美话语 的荒唐化?! “殷鉴”不远。德国著名电影理论家爱因汉姆于1938年面对银幕 上的“有声成灾”,以“逆潮流”的理论锐气,写下了著名的文章: 《新拉奥孔:艺术的组成部分和有声电影》,他反对脱离艺术的必要 性去滥用声音以及电影技术的进步,维护形式工具的纯粹性,并尖锐 地剖示了由于滥用新技术而导致的“人类心智趋于萎缩”的畸态现象。 与“有声成灾”十分相似,脱离审美创造的前提而去炫耀数字技 术制造的“影像奇观”,这类“数字化成灾”的危机也绝非什么“将 来时态”的怪物,以世界视野来论说,其实恰恰正是世纪交替期迫在 眉睫、俯拾即是的畸态现象。人们所渴望的,无疑应是让数字技术融 会于银幕审美的创造。诚如莱辛所早就预言的:“凡是为造型艺术所 能追求的其它东西,如果和美不相容,就须让路给美;如果和美相容, 也至少须服从美。” 对于电脑高科技进入银幕,笔者宁愿持一种审慎的乐观的态度, 而不屑于落入人云亦云的盲从的陷阱。更深一层地论说,当人们为电 脑技术向电影高速进军而欢呼喝彩的时刻,保持几分理论的沉静应是 十分必要的。就当代世界文化面临的境况而言,由于因特网以及电脑 数字技术的惊人发展,冷冰冰的电子想象力势将构成对真正审美创造 力的威胁;而在网上,处于弱势的民族文化则势将被强势的民族文化 所兼并而被同一化;同时,人的自主性空间也势将出现危机,人们面 对着各种“影像”所构筑的VR(虚拟现实),便会身不由己地逐渐背 离(或疏淡)现实的人际关系中的情感交流和生命体验,以VR(虚拟 现实)的生存代替了真实的生存。我想,面对电脑无个性的空间以及 人生现实被虚拟化、审美创造被解构化的危机,拥有几分文化的清醒 和沉静,该不会被目为是一种“杞人之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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