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媒介》第一版序
马歇尔·麦克卢汉(M.McLuhan,1911-1980)是西方传播学巨匠。本书是他的成名作(1964年),它的问世犹如一场大地震,在整个西方乃至全世界引起了强烈的冲击波和余震。难怪有人称麦氏是“继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思想家”。
我说《理解媒介》是大地震有两层意思:一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教书匠(他教英美文学)突然成了新思想新学科的巨人,成了跨学科的奇才;二是他的学说成了最有争议的学说。
我说它是余震也有两层含义:一是它至今震撼着西方;二是它20多年后传入中国又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麦氏的奇异思想有四条:
一、地球已成为一个小小的“环球村”(Global Village)。这个词语已成为几十亿人的口碑──虽然绝大多数人对其深刻内涵不甚了了。
二、“媒介即是讯息”。一般人认为谋介仅仅是形式,仅是信息、知识、内容的载体,它是空洞的、消极的、静态的。可是麦氏认为媒介对信息、知识、内容有强烈的反作用,它是积极的、能动的、对讯息有重大的影响,它决定着信息的清晰度和结构方式。
三、“媒介是人的延伸”。媒介与人的关系是相对独立的,反过来对于人的感知有强烈的影响,不同的媒介对不同的感官起作用。书面媒介影响视觉,使人的感知成线状结构;视听媒介影响触觉,使人的感知成三维结构。
四、“冷媒介和热媒介”,低清晰度的媒介(如手稿、电话、电视、口语)叫“冷”媒介。因为它们的清晰度低,所以它们要求人深刻参与、深度卷入。因为它们的清晰度低,所以它们为受众填补其中缺失的、模糊的信息提供了机会,留下了广阔的用武之地,调动了人们再创造的能动性。反之,高清晰度的媒介叫“热”媒介,拼音文字、印刷品、广播、电影等等就是这样的热媒介。由于它们给受众提供了充分而清晰的信息,所以受众被剥夺了深刻参与的机会,被剥夺了再创造的用武之地。
即以他的第一点思想为例,足以说明麦氏思想之博大精深,他说,今日之世界已成为一个“环球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今,有不少人言必称“天下真小”,“天下越变越小”。可是天下为何会小?日益缩小的天下对人又有何影响呢?且看麦氏的观点:
1、电子媒介使信息传播瞬息万里,地球上的重大事件借助电子传媒已实现了同步化,空间距离和时间差异不复存在,整个地球在时空范围内已缩小为弹丸之地。
2、电子媒介的同步化性质,使人类结成了一个密切相互作用、无法静居独处的、紧密的小社区。
3、人类从远古至今经历了一个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的过程。游徒不定、采猎为生的洪荒时代,人类感知世界的方式是整体的、直观的把握,人的技艺是全面、多样发展的。那时的人既不会分析事物,也不会只专精一门;用麦氏的话说,那时的人是整体的人,是部落人,而不是被分割肢解的、专干一门的人。由于劳动分工的出现和拼音文字的发明,人学会了分析,同时也使自己成为被分裂切割的、残缺不全的非部落人。机械印刷术和工业化则把人推向了非部落化的极端。电子时代来临之后,人再不能只专精一门,人的感知系统不再只偏重视觉;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不再只偏重视觉、文字和线性结构──总之一句话,人不再是分裂切割、残缺不全的人。这就是更高层次上的重新部落化过程。
该书分两部。第一部是理论篇,展开论述了上述四种观点。第二部是应用篇,以第一部的理论为基础分析了从古到今的26种媒介。
从宏观的视角看,作者仿佛是凌驾于“环球村”之上的星外来客,所以他能高屋建瓴,气势磅礴地视通万里,跨越古今。他又仿佛是一位精通地球人生活一切层面的太空人,所以从微观的角度说,他能在人类广阔的学科领域中自由驰骋,请看他对一切学问如数家珍、广征博引、信手挥洒皆能成理的本事!
由于他是一位立体型的学者,所以他在涉足的一切学科领域中都能保持超脱的距离和独特的切入角度。正所谓旁观者清,他对媒介的分析常给人一种清晰、震撼的感觉。他常能言他人所不能,见他人所不能见。
麦氏的精髓思想之一,是从一个奇特的角度将人的延伸(即媒介)一分为二;电子媒介是中枢神经系统的延伸,其余一切媒介(尤其是机械媒介)是人体个别器官的延伸。中枢神经系统把人整合成一个统一的有机体,电子媒介亦然。所以电子时代的人再不是分割肢解、残缺不全的人。人类大家庭再不是分割肢解、残缺不全的大家庭。电子时代的人类再不能过小国寡民的生活,而必须密切交往。与此相反,机械媒介(尤其是线性结构的印刷品)使人专精一门、偏重视觉,使人用分析切割的方法去认识世界,所以在过去的机械时代里,人是被分割肢解、残缺不全的畸形人。只偏重视觉的、机械性的、专门化的谷登堡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只重逻辑思维、线性思维的人再也行不通了!电子时代的人应该是感知整合的人,应该是整体思维的人,应该是整体把握世界的人。电子时代的人是“信息采集人”。
在我看来,麦克卢汉的“中枢神经系统”,类似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类似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不过,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偏重进化和生物遗传,列维-斯特劳斯的“结
构”,强调神话的结构,而麦克卢汉的“中枢神经系统”即是人类中枢神经系统外化的电子媒介。
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专家,都可以从《理解媒介》中找到奇特的参照系。仅以他对艺术的评价而言就有不少惊人之语。他批评文艺复兴时的透视法是线性结构的产物。他认为苏拉的点画法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他认为漫画是冷媒介,电视受漫画的影响。这些观点颇为新奇。
由于他研究的媒介涉及到人类生活的一切领域和一切层面──衣食住行,机械电力、语言文字、娱乐游戏、科学技术、艺术世界,所以,本书对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各个领域各个层面的读者都不乏教益和启示价值。
本书的英文版编辑初读书稿时十分震惊,而且对它的前途表示担心。他说:“你的材料有75%是新的。一本成功的书不能冒险去容纳10%以上的新材料。”历史业已证明,这一担心错了,这本书在西方已成为传播学的经典,它对人们认识媒介、历史和文化已经并将继续产生深远的影响。我相信,中译本的问世也能逐渐发挥它的威力。
毋庸讳言,麦氏对作为人造客体的媒介的渗透力和能动性的强调,似有偏激之处,许多人对“媒介即是讯息”的命题有保留。然而,功不可没、偏不概全。他的一些思想确有振聋发聩、独辟蹊径之处。他对传播学和人文科学的发展,确实做出了名垂史册的贡献。
本书对一般读者,的确是一块硬骨头,一场挑战,知识精英、萃萃学子,都面临着拓宽视野、立体发展的新任务。我们应该勇敢迎接这一挑战。
何道宽
198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