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文艺复兴在十五世纪的英国崛起时,莎士比亚无疑也像当时大部分思想家一样,带着无比兴奋的心情参与了这次人类理性盛会,并且从莎士比亚前期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明朗、乐观的风格,对生活充满乐观主义情绪的表现,可以看出他对这次人文主义理想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在文艺复兴之前,占据西方的人性观主导地位的主要是古希腊古典的人性观,包括理想主义和自然主义两种人性主张,理想主义认为“人是理性的”,而且这种理性是与上帝同在的,人的身体是恶的缘由;而自然主义则认为“人是大自然的”,人的理性是人性恶的原因。文艺复兴过滤吸收了古典人性观中理想主义的成分,从中引申出了人文主义精神,认为人是理性的,而且这种理性并不是上帝的形象,而是属于人类自己的形象,人是充分自由的,绝对自信的,具有无穷创作力的,人类的理性是历史发展的法则。可以说,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也就是近代文化的开端,人类就沾染上了尼采后来所涉及到的人类“乐观主义”问题,人类在文艺复兴乐观主义精神下开始了一场把自己抬高到主宰的地位的理性运动。
但是随着文艺复兴运动的推进,莎士比亚从时代背景和自己周围的生活状况中逐渐发见,人文主义理想与现实越来越遥远,甚至充满了种种的矛盾冲突,莎士比亚开始接受内心的审判,并从中听到一种对人文主义的怀疑的声音。
《哈姆雷特》正是是莎士比亚在这个时期创作的一部悲剧代表作,以哈姆雷特的复仇事件为主要线索,突出反映了莎士比亚的人文主义理想,但也显示出作者从前期创作到中期创作的转变痕迹,开始透露出莎士比亚对人文主义理想产生了质疑,察觉出文艺复兴精神底下的隐患,并在戏剧创作中表现出自己的一种忧虑。
在《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是全剧的一个焦点式人物,是所有矛盾冲突的集合体,而围绕着哈姆雷特复仇过程发生的冲突,其实也就是反映莎士比亚内心的一种复杂心情的过程,或者说哈姆雷特内心的挣扎就是莎士比亚本身精神上的写照。
在戏剧的一开头莎士比亚就将鬼魂搬出舞台,引出了整个戏剧赖以发生的重要导火索,但戏剧并不是从这里开始的,而应该是在具有理性主义修养的哈姆雷特遇到鬼魂的时候,这才是莎士比亚莎士比亚真正的开幕。一个理性主义者开始在外界的矛盾冲突中面对他的内心,开始了莎士比亚式的探究人性的旅程。
可以说,在还没有遇到鬼魂之前,哈姆雷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形象,对当时人文主义非常推崇,对人文主义理想充满着憧憬,对人类的理性怀有无限的敬意,但是在得知整个事情真相之后,哈姆雷特对人的理性尽管仍然有着高度的赞颂,但是却也显得谦逊许多。在剧中哈姆雷特就曾经感慨:“人类是一件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虽然哈姆雷特在其中仍然对人类理性能力的有一种高度赞颂,但是我们可以看出哈姆雷特在对人的理性能力的问题开始有着更深一层次的思考,“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和后来文艺复兴过分强调个人的理性主义有着略微的不同,哈姆雷特在此刻仿佛已经默默地接近了另一种类似宗教性的信仰,而开始对人文的理性主义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哈姆雷特的理性主义中夹杂了对宗教的一种敬畏之情。
这种敬畏之情其实在哈姆雷特遇到鬼魂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了回应。哈姆雷特在见到鬼魂后曾对霍拉旭说过:“霍拉旭,天地之间有许多事情,是你们的哲学里所没有梦想到的呢。”此时此刻,宗教的敬畏之情似乎已经在哈姆雷特的心中留下了一颗种子,更准确的说,哈姆雷特应该是陷入了宗教的神秘主义之中,然后头脑开始从人不实际的自信中清醒,意识到人的一种不足,人并不是像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精神所说的那样,是理性的并且能拥有自己的形象,鬼魂的受苦在哈姆雷特的心里引起的不只是对当时人文主义的一种批判性认识,更多的是表现在自己的内心挣扎上,表现在自己复仇的挣扎上,可以说,哈姆雷特的装疯并不是简单的只有复仇这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更是自己以前所信奉的理性原则的一种被否定的痛苦表现。
在人文主义高扬个性的时候,也就是连一个掘坟人都知道“规规矩矩的做好人,在我看来太没有意义”的时代,哈姆雷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推崇的原则却是有着隐藏的致命点。就是在这么一个高扬个性的时代里,哈姆雷特的父亲成了冤魂,也就是在这么一个高扬个性的时代里,老哈姆雷特的冤魂也正在地狱中忍受着地狱火焰的灼烧,也正是这一个致命点,悲剧才得以发生。
在《哈姆雷特》剧中,到处存在着这么一个致命点,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充斥着一种个性高扬的骄傲,正是这样一种过分高估自己理性能力,并以自己的意志为善的自由成了人的致命点。人的眼里只有人自己,一个高大的自我的形象,一种完全自由的高傲心态。尽管每个人都还会向上帝忏悔,向上帝祈祷,但是人的行为却是在服从自己的意志,而不是对上帝负责。像克劳狄斯,他在看完哈姆雷特导演的一场戏剧之后,在房间里突然良心发现,好好跟上帝忏悔了一番,我们或者并不怀疑他当时那种真诚的忏悔之心,可是他后来的行为却表明他并没有顺从上帝的意旨,相反的他仍然是我行我素,遵从自己的志愿在行事,而且显得自由有余。可见人的一种高傲性情早已深入了克劳狄斯的内心,摆脱了上帝的自由成了他作恶的领地。
而就在克劳狄斯忏悔的时候,哈姆雷特本来可以很轻易地完成自己复仇的意愿,可是哈姆雷特并没有对克劳狄斯下毒手,他犹豫的理由是,不能在他忏悔时拥有纯洁的心灵的时候送他上天堂,而想在他罪恶的情况下送他下地狱。从这里可以看出,哈姆雷特其实也是和克劳狄斯一样的可怜,和克劳狄斯一样缺乏着宗教的认识,哈姆雷特仍然是按着自己的理性原则去理解上帝问题,他还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代替上帝作审判。因为从基督教的启示来看,一个人的罪过,并不是什么作恶,人的恶行在至高无上的上帝面前时不可避免的,是由于人本身的局限性,有限性所决定的,人的罪行在于僭越上帝的位置,骄傲的企图超越上帝而代之。从这个意义上说,哈姆雷特其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和作恶的克劳狄斯没有什么区别。在这里哈姆雷特也留下了他遭受悲剧的祸根,如果不从他的性格悲剧上来说的话,那他遭遇悲剧的另一个方面就再明显不过了,正是他那胆大的无知。
之后的情节是哈姆雷特指责自己母亲的不贞。葛露特之所以作出所谓的不贞的行为,或多或少也体现她身上也有着与当时时代精神相一致的地方,就是服从自己内心的意志,而不是坚守自己的忠贞。在戏中戏里有这么几句唱词:
我相信你的话发自心田
可是我们往往自食前言
志愿不过是记忆的奴隶
总是有始无终,虎头蛇尾
一时的热情中发下誓愿
心冷了,那意志也随云散
我们随着自己的意志善变,那是因为我们缺乏一个更高的标准,我们抛弃了那个标准,那是因为我们不想要受到束缚,我们渴望自我的自由。这就是葛露特不能坚守诺言的一个时代环境。
可是哈姆雷特却是无知的,或者说他偶然发现了真理,可是他并不完全理解接受,因为他也被局限在这个时代里,于是他也不能原谅其他人。这是哈姆雷特自身矛盾的悲剧,更是整个时代的悲剧。
另外一个女性人物形象是哈姆雷特热恋的奥菲利亚,莎士比亚塑造出这样一个形象或者是想从反面阐明理性的不可缺失。在整个戏剧当中,我们看到在奥菲利亚身上看到的却是一个脆弱的有着封建道德性格的女孩子,表现得确实和时代的理性精神很不协调,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和时代脱节了的形象,而莎士比亚正是要从这里提出他的看法,一个没有理性主义精神的人,等待着她的也是一场悲剧,也就是说,莎士比亚在对人的过分自信表示担忧时,也并没有全盘否定理性主义。人需要理性,但不是过分的理性。莎士比亚在剧中就借哈姆雷特的口队霍拉旭说:“命运的虐待和恩宠,你都处之泰然;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的那么适当,命运不能把它玩弄于指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在剧中,哈姆雷特对霍拉旭有着特别的钦佩的感情。莎士比亚在剧中并没有过多的渲染霍拉旭这个人物形象,但是我们可以看出,在莎士比亚的心里,霍拉旭应该是比较完美的人。
在最后克劳狄斯的诡计中,又上演了一幕复仇的冲突。莎士比亚之所以设计这一幕,正是为了烘托哈姆雷特,让雷欧提斯的复仇与哈姆雷特的复仇在对比中见出某种真正性质上的高低,而不止是剑术上的高低。雷欧提斯之所以在克劳狄斯的诡计中丧命,原因也在于他的冲动,让复仇的火焰冲昏了理性的头脑,而这更让人看出了哈姆雷特复仇的一种理智性,哈姆雷特不是雷欧提斯,哈姆雷特是理性的。因此雷欧提斯的死让我们觉得可怜,而哈姆雷特的死让我们觉得悲壮。这或许又是莎士比亚对人应该有必要理性精神的一次陈词。
因此,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可以说是对轰轰烈烈的文艺复兴运动进行了一次阶段性的反思,莎士比亚在肯定人文主义理性精神的同时也表现出了一种人性的关怀,对文艺复兴的未来,人文主义的理想,人类的命运表现了一种担忧。(西方文学草稿)